“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让身体受罪，让钱包受累”……近年来，网络上对传统婚礼的吐槽层出不穷，部分年轻人甚至将举办程序雷同、时间紧凑的婚礼仪式形容为“给酒店和婚庆公司打黑工”。

 

　　为此，在“95后”“00后”成为婚礼的“主力军”后，这一届年轻人开始对自己的婚礼下手——无接亲、无车队、无堵门游戏，婚礼现场播放的不是新郎新娘的照片，而是《甄嬛传》《猫和老鼠》等“下饭神剧”；不煽情、不表演、不宣誓，部分新人自己主持婚礼，典礼刚开始5分钟就宣布“开席”；到云南、川西等人迹罕至的景区结婚，婚礼现场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或是干脆登报结婚，让具有年代感的复古仪式再次“复兴”……各式各样的新式婚礼逐渐涌现，并且越来越受到年轻人的追捧。

 

　　“不频繁更换礼服，不安排父母致辞，不考虑煽情环节……”举办婚礼前，张舒一口气说出一连串的“不”。“父母感觉这样的婚礼太简单了，有些敷衍，但在我们的劝说下还是接受了。”28岁的张舒告诉中国妇女报全媒体记者，她的婚礼是“毛坯”的，但快乐却是“精装”的，“举办婚礼，其实也是一种自我表达，我的婚礼我做主！”

 

　　“三无”婚礼：让我们的婚礼简单点

 

　　“不早起，不接亲，不请司仪。”乐琪口中的“三无”婚礼，是当下很多年轻人的结婚新选择。

 

　　“三无”，指的是一种新的婚礼观，取消车队、接亲、堵门游戏甚至是伴郎伴娘等环节，具体“无”什么，由新人自己决定，甚至还可以发展成“四无”或是“五无”，例如无煽情环节等，总之，没有必须遵循的固定流程和模式，一切以新人的需要和体验感为主。

 

　　2023年10月，乐琪和丈夫举办了一场“三无”婚礼。当过两次伴娘的乐琪，体验过传统婚礼给新人带来的疲惫。“新娘早上四点就要起床化妆、拍摄照片，一上午要换三四种发型和服装，忙碌到中午还要不断敬酒，这样的婚礼不适合我们。”

 

　　删除不必要的仪式环节后，夫妻俩又齐心协力说服父母，让婚礼场地“降级”。“在五星级饭店结婚？没必要！婚礼的豪华程度跟婚姻的幸福程度不挂钩。”“花费数万元布置婚礼场地？没必要！婚礼是给自己留念的，不是给外人看的。”

 

　　“与其将过量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婚礼，不如留给彼此好好相处。”乐琪说，他们夫妻有一个共识：重要的是感情，而不是仪式。为此，两人的婚礼一切趋于“简单化”，“‘四大金刚’只请了化妆师和摄像师，在给双方父母敬茶后，就赶去酒店大厅举办仪式。”

 

　　当日，两人还担任了自己婚礼的主持人。乐琪告诉记者：“自我介绍，致谢，开饭！典礼一共就安排了三个环节，宾客们吃得开心，我们也轻松愉快，这不就是婚礼的最初目的吗？”

 

　　将婚礼“去繁就简”的不只是乐琪，去年9月，小岳在丈夫的家乡湖北，举办了自己的“三无”婚礼。她说：“原本我也打算举办一场标准的传统婚礼，但在跟婚庆公司沟通的过程中，层出不穷的必备物品、烦琐复杂的典礼环节让我逐渐感觉，‘婚礼’好像已被打造成一种消费主义景观，其中很多环节不是为了庆祝，而是为了促使新人消费。”此后，小岳跟丈夫认真梳理了他们对婚礼的期待和需求，最终决定回到丈夫出生、成长的小村庄，举办一场自己策划的“三无”婚礼。

 

　　网购鲜花、拉花和喜字挂布，自己设计婚礼布景；就地取材，将麦穗、凉席、瓦片等农村的常见物品融入布景，降低婚礼花费；自己化妆，请朋友拍照，不请司仪和伴娘伴郎……在小岳和丈夫的努力下，婚礼的全部花销控制在2万元左右，“比婚庆公司开的报价低了很多”。更让小岳高兴的是，她的婚礼收获了朋友和村民们的点赞，“说我们的婚礼简单但温馨，实惠又洋气”。

 

　　“既降低了年轻人的经济压力，又减少了复杂流程带来的疲惫感，同时还能摆脱消费主义的裹挟，传播良好风气，我个人非常推荐‘三无’婚礼。”小岳说，对新人而言，传统婚礼和“三无”婚礼并无优劣之分，只有适不适合。“简单并不意味着草率或敷衍，我们举办‘三无’婚礼，去除的是繁文缛节，而非新人与宾客的情感链接。举办极简的婚礼，不仅是从经济成本出发，从新人的需求出发，同样也希望宾客能感受到轻松、快乐的结婚氛围。”

 

“不早起、不接亲、无仪式”……年轻人对自己的婚礼下手了

 

　　一场关于彩虹泡泡的撞色婚礼。

 

　　主题婚礼：有互动、有特色、有个性

 

　　装扮成游戏人物，在婚礼现场跟好友一起联机打游戏；将自己喜欢的动漫人物“搬”到婚礼上，跟随动漫音乐载歌载舞；在福建土楼，举办一场充满想象力的“大鱼海棠”婚礼；让自家的小动物成为“主角”，在婚礼各处安置萌宠元素……在各大社交软件中，包含“主题婚礼”元素的图文、视频随处可见，部分独具特色的作品，还能收获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点赞。“主题婚礼”这阵风，吹到年轻新人的心田上。

 

　　老赵是朵咖创意婚礼社的创始人，也是资深的婚礼策划师，近年来，他策划的主题婚礼不胜枚举。“我们举办过哈利·波特主题婚礼，新娘是资深的‘哈迷’（《哈利·波特》书籍或电影的粉丝）。结婚当天，新娘手持魔杖、身穿哈利·波特同款校服亮相，我们将婚礼现场装扮成霍格沃茨城堡的礼堂，让所有来宾一起进入‘魔法世界’。”让老赵印象深刻的是，当日的来宾不仅有新人的亲友，还有新娘从全国各地邀请来的“哈迷”，因为共同的爱好，这一刻，来自天南地北的陌生人成了朋友。

 

　　“音乐主题也很常见。”老赵记得，“有一场婚礼，我们在签到处设置了一块黑板，上面都是新郎新娘喜欢的歌曲，来宾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为歌曲投票，票数最高的那首歌，会在当晚的after party（余兴小聚会）中由乐队现场演奏。这个环节很受欢迎，大量宾客参与其中。”

 

“不早起、不接亲、无仪式”……年轻人对自己的婚礼下手了

 

　　创意婚礼社为新人设计的黑胶唱片签到墙。

 

　　主题婚礼的盛行，折射出年轻人对婚礼的新需求。老赵告诉记者：“近年来，我感受最强烈的是，新人们对婚礼互动性的需求在提高。”新人希望宾客们不仅是随份子、吃个饭，而是一进入婚礼场地，就与新人或者现场环境交互起来。

 

　　“以我们举办过的市集婚礼为例”，老赵向记者介绍，婚礼入场有门票，要戴手环，就跟参加市集一样。现场的很多摊主，就是新人的朋友，他们有的带来了一些贴纸，人们可以把自己喜欢的字揭下来，拼成一首小诗，或是一句对新人的祝福语；有的带来了各式各样的气球，现场用气球编花，送给到场宾客；还有的举办了“线艺编织班”，带着大家编织手包、手袋……整场婚礼就像一场游园会，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想参与、能参与的事。

 

　　此外，新人们还期望自己的婚礼有特色、有个性。老赵说：“去年，我们为一对即兴戏剧演员策划了一场婚礼。婚礼没有主持人，一开场，他们的演员朋友就随机从座位上站起来，朗诵《恋爱的犀牛》台词。‘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台词响起的一刹那，婚礼好像被搬到了话剧的舞台上。”

 

　　“还有一对新人是艺术家，新娘的工作与瓷器相关，我们就将破碎的瓷片重新架构成三个现场装置，一个代表爱情，一个代表生活，一个代表对未来的好奇心。”了解到新人是研究古建筑的博士，老赵将瓦片制作的屋脊搬到了婚礼现场，“既体现了新人的职业，又代表着‘家’。”

 

　　部分新人希望婚礼不仅是一段经历，还要留下一些能寄托回忆的物品。“为此，我们用新人爱喝的酒代替签到本，制作了一面签到墙，来宾们可以在酒瓶上签名、写祝福，婚礼后，新人们可以选一个日子，喝着酒，阅读祝福，回味结婚时的喜悦。”老赵说，他们还为新人准备过一本“签到日历”，“日历的第一页是婚礼日期，宾客们可以在后面的页面上写下祝福，或是给新人们布置任务，婚礼结束后，新人们每翻开一页日历，就会收获一份惊喜。”

 

　　老赵告诉记者，过去新人们在设置婚礼环节时，更多考虑的是来宾们的感受。一些婚礼环节，新人们本身并不喜欢，但很少有人要求将不喜欢的流程删掉。这两年，部分新人开始在婚礼中关注自己的感受，将自己的需要放在首位。他们表示，婚礼是他们一生中很重要的日子，在这一天，他们想要特别感、舒服感和值得回味的独特体验。

 

“不早起、不接亲、无仪式”……年轻人对自己的婚礼下手了

 

　　目的地婚礼：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浪漫旅行

 

　　在郊外，在山野，在人迹罕至的风景区结婚；没有宾客见证，没有好友陪伴，甚至可能父母都不在身边。这个听上去似乎有些不靠谱的婚礼，却是当今年轻人很向往的一种婚礼形式——目的地婚礼。新人们提前选定一个目的地，在旅行的同时举办结婚仪式。有网友表示，如果婚礼也有“鄙视链”，那么以山河为聘、天地为鉴的目的地婚礼高居“鄙视链”的顶端。

 

　　2023年10月12日，李颖鱼就在川西甘孜藏族自治州的莲花湖景区举办了一场目的地婚礼。她告诉记者：“我是湖南人，丈夫是湖北人，我们目前在上海生活，所以婚礼的举办地点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再加上我们俩都不习惯传统婚礼中的社交应酬，两人商量一番后，决定找一个没去过的景区，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这趟旅程，夫妻两人分别向各自的父母发出了邀请。“出发前，两边的父母都抱着怀疑的态度，就连我自己也不确定这次旅行是否顺利。”然而，一周之后，李颖鱼用“超值”来形容当初的决定。“婚礼当天，我们八点多起床，在民宿的院子里，跟爸妈们一起打了一套八段锦。随后，大家换上漂亮的衣服，沿着溪流散步、拍照。中午时分，一家人乘车上山，婚礼正式开始。”

 

“不早起、不接亲、无仪式”……年轻人对自己的婚礼下手了

 

　　在雪山和湖水的见证下，李颖鱼和爱人彼此承诺。

 

　　集体冥想、宣读誓词、交换戒指，在雪山与湖水的见证下，两位新人喜结连理。婚礼还设置了很多与父母互动的环节，“我和丈夫给父母写了一封信；我给两位妈妈戴上头纱，丈夫给两位爸爸送上鲜花；四位长辈也分别给我们准备了一段寄语。”

 

　　李颖鱼说：“如果举办的是传统婚礼，我或许会羞于向父母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是在莲花湖，在空旷的野外，许多心里话会自然地流淌出来。仅这一点，我就感觉我们没选错。”她说，对她而言，婚礼是属于自己的，而非办给别人看的，选择目的地婚礼的原因之一，就是期望多年后回忆起自己的婚礼，脑海中浮现的是和重要的人的专属回忆，而非忙碌紧张的一天。

 

　　更让李颖鱼开心的是，父母对这场婚礼的态度，从“充满疑虑”转变为“满是惊喜”。“婚礼结束后，我们的父母都写了很长的一段文字，感谢我们组织了这次旅程。在这一周中，我们深度沟通，增进了感情，这次婚礼让我们一家人收获了一段值得深藏心中的美好回忆。”

 

　　不同的原因，同样的选择。2024年3月，苏苏和丈夫来到云南丽江，在玉龙雪山举办婚礼。“我喜欢旅行和拍照，又想和丈夫举办一场可以自己做主、独属于我们的婚礼，因此，目的地婚礼非常适合我们！”

 

　　作为内陆平原地区的人，苏苏一直对山川有向往。因此，她将玉龙雪山作为婚礼的举办地，“希望可以在结婚的同时，看到日照金山。”

 

　　在阳光中奔跑，在音乐中起舞，在夜幕中点燃烟火……雪山下的婚礼，让苏苏难忘。她告诉记者：“在壮阔的山川中举办婚礼，体验感非常好，浪漫到让人忍不住落泪。我现在还会反复观看婚礼的现场图，回忆当时的快乐，一想到那段旅程，脑海中满是感动和幸福。”

 

“不早起、不接亲、无仪式”……年轻人对自己的婚礼下手了

 

　　在玉龙雪山，苏苏与爱人举办了一场难忘的目的地婚礼。

 

　　苏苏说，自己是一个比较在意仪式感和体验感的人，目的地婚礼跟她非常契合。一旦选择了合适的地点和可靠的婚礼策划团队，目的地婚礼不仅能兼顾旅行和结婚，拍出值得留念的“人生照片”，更重要的是，它能让人全程沉浸，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婚礼与爱人身上，缔造一段让人难忘的时光。

 

　　新式婚礼：两代人的观念碰撞

 

　　在围绕新式婚礼展开的交谈中，“父母”成为新人口中的高频词语。很多父母对小众，特别是具有先锋性质的新式婚礼并不“感冒”，一场新式婚礼的背后，往往是两代人思想观念的碰撞。

 

　　“为宾客准备的请帖，被父亲换掉，说上面没写宾客的名字，对宾客不尊重；我挑选的背景板，被婆婆否定，说红配黑太阴暗、不喜庆；想买敬酒服也被妈妈劝阻，说裙子的开衩太高，在公共场合穿不合适。”27岁的西西跟记者“吐槽”，“处处从宾客的角度出发，我真不知道这是我的婚礼，还是宾客们的婚礼。”

 

　　小洋的婚礼，则成为长辈们的“社交场”。“我和爱人想旅行结婚，但被父母坚决否定。在父亲看来，婚礼不仅要办，还要办得隆重，盛大的婚礼等同于幸福富裕的生活，这是他的‘面子’。”母亲也劝说小洋：“不办婚礼，亲戚朋友怎么知道你结婚了，被人误会了名声不好。”

 

　　小洋的经历不是特例。32岁的文博与爱人在国外定居，两人都对举办婚礼没有兴趣。“我们原本想请父母和亲人吃顿饭，举办一个小型的通知仪式，没想到遭到父亲的强烈反对。父亲认为，我出国多年，举办一场隆重的婚礼才能让宾客知道我过得好，尽管那些宾客大部分我都不认识。”小洋认为父亲“虚荣”，父亲斥责小洋“不听话”，两人为婚礼的事情大吵一架。最终，小洋没有回国，父亲以她的名义在老家举办了一场婚礼。“留在家乡的好友给我发消息，说被我家的操作惊呆了，这是她第一次参加婚礼，却没看到新郎新娘。”

 

　　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贾玉娇告诉记者，在婚礼形式方面，父辈之所以与子辈的观点不同，是父辈与子辈所处的社会关系与社会文化不同。

 

　　贾玉娇说，一些父辈比子女重视传统婚礼、在意“面子”，是因为相较于生活于陌生人或半熟人社会，人际互动网络化、虚拟化水平高的子辈，父辈成长于熟人社会，血缘亲缘关系相对较重，在现实中进行人际互动，而人际互动熟人化、亲缘化、现实化程度越高，人与熟人、亲人的比较心理越强，“面子”文化越重。同时，在以纵轴作为家庭结构主轴的中国家庭中，家庭内部的资源、关注力向下分布，子辈发展得好过得好也是父辈得到的最大慰藉。“在上述多重因素的影响下，部分家长把操办子女的婚姻大事当成家庭重大事件。重大事件就会讲究仪式和排场，因而家长对子女办婚礼持‘不仅要办，还要办得隆重’的基本态度。”

 

　　尽管观念不同，但对大部分家庭而言，因婚礼产生的矛盾终究会被消化，观念不同的两代人也会和解。就像西西所说：“因为在冲突之外，我们还有感情，特别是父母对子女，只要孩子坚持的事不太过分，他们往往会让步。”西西告诉记者，尽管她非常想要自己婚礼的主导权，但她也知道，父母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她好”。“完全理解彼此很困难，我们只能在深度的沟通后，找到一个平衡点。在碰撞中沟通，因碰撞而反思，最后加深彼此的情感依托，这是我和父母要研究一生的课题。”

 

　　从20世纪80年代的“一张照片开启一辈子”，到广邀宾客、大摆酒席的“传统”婚礼，再到各种新式婚礼“百花齐放”，我们的婚礼形式一直在变化。人类学学者黄剑波曾表示，婚礼不仅是组建社会最小单元——家庭的起点，还是我们在人生重要节点上进行的表达。透过婚礼，我们能看到年轻人的人生态度，以及他们对生活的理解。

 

　　某平台发布的《2023年结婚行业新洞察》显示，年轻人对婚礼的期许包括高效省事、有个性表达以及有差异性。新人们不再偏好隆重的大场面婚礼，特别是“95后”等年轻群体，他们自主独立有个性，对充满个人特色的定制化婚礼更加偏爱。对他们而言，举办婚礼不是一种单纯的消费行为，而是展示自我生活方式和表达生活态度的机会。

 

　　“婚礼形式的多样化折射出年轻群体越来越鲜明的个体本位的婚礼观。”贾玉娇表示，这种婚礼不再是遵从传统规则或父母意愿，而是遵从年轻人对婚姻与婚礼的认知与理解，遵从年轻人所认同的婚庆文化。与传统婚礼秩序及其传递出来的家族观、生育观和夫妻观不同，当下一些时髦的婚礼仪式更加自由、开放、平等，传递出年轻人更加重视个体生命体验和人生意义的观念。

 

　　中国妇女报全媒体见习记者 李熙爽